從性傾向解放到性解放
——香港女同志運動的評論與展望
(講辭全文)
金佩瑋
香港婦女基督徒協會執行幹事
 
 
按:(棕色的地方在演講時因時間關係而被刪掉,珼保留作存案)

今天很榮幸,可以在這裡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在香港同志運動七年的經驗,還有對我對它的見解和批判。

同志運動

我現在已經離開了香港的同志運動,原因是我一直沒有找著可以讓自己安身的位置。我想大陸的學者可能並沒有這方面的困難,就拿今天的題目:「女性主義與女同志對話」,我想,女同志是指女同性戀這個定義是很明白的了。但我並不這樣看性,在我看來,性是流動多元的,這樣的信念為運動帶來的問題多於答案,雖然,作為一個運動,大部分人都同意,香港的同志運動是關於多元性愛選擇而不只是一種性傾向的解放運動,但當把「同志」一詞用在個人身分的時候,卻帶著一些模糊性。因此,在討論還不足夠的情況下,我今天也會讓它繼續模下去;所以,我以下所說的同志,不一定指同性戀,也可能是不同的性愛選擇人士,或者是在爭取性公義,和性意識解放上擁有共同志向的人。

其實,最初我加入同志機構擔任志願工作的時候,這個議題還是極少數人的關心,當時,不論是同性戀、雙性戀、易服、變性還是虐戀甚至多伴侶的人,只要是與同性相愛扯上一丁點關係,都會以同一個身分:同志,在寥寥幾個同志組織中玩樂或工作。這不代表他們很樂意接受同性戀者的身分,但由於當時社會空間太小,大家都只能共用一把傘。

我當時工作的是「香港十分一會」。十分一會在1991年男同性性行為獲得非刑事化以前就已成立,而香港女同志運動的先驅「十分一會女子組」,就在91年出現了。

我並沒有機會在女子組工作,因為到93年,女子組已經變成了康樂組(先驅這麼快就沒了!)。我在行政小組工作,遇到一件難忘的事。十分一會的會章中列明,它是一個為男女同性戀和雙性戀人士服務的組織,但當行政小組要印製新的入會表格時,大家竟決定要把「雙性戀」一欄刪去,原因是雙性戀是一半同性戀,一半異性戀,而只有同性戀那一半才會受到迫害,所以,雙性戀基本上是不存在的,這是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所謂同志運動,其實只是同性戀者的事情。

另一件難忘的事,發生在文化小組,因為我又參與了文化小組的工作。不過,我後來因為一些原因,不再續繼下去,不久之後,竟然聽得外間傳聞:「那些女子都是成不了事的」——我一個人何時開始代表了整個女性族群!那麼我就明白,所謂同志運動,原來只是男同性戀的事情。

事實上,我在同性戀圈中所遇到的性別歧視和衝突,比我在任何地方遇到的都要多。當時的十分一會是全香港最大的同志組織,有三分一為女性會員,但當組織要搞一些活動,資源總會很容易就分給了男性,因為委員們認為「太少女性參與,不要浪費資源」,但他們不明白,他們搞的活動根本不可能吸引到女性。另外,十分一會奉行雙主席制,但當大家提到領袖時,只會看見男主席,女主席如花瓶一樣,只是用來擺放的。
 

女人起義

幸好,這個情況在這兩年已開始有一點改善。我們首先做了的事情,是成立女性自己的地盤。我1993年開始同志工作,94年,我就離開了男女共事的同志組織,和幾位姊妹,發起了一個不限性傾向,但只招待女性的定期聚會:「XX小聚」,這個「XX小聚」不單為當時的女同志掙出一片天空,更因為女性現在有了自己的地盤,就令我們幾位地盤領袖,突然在同志運動中被人看見了、被尊重了——至少在表面上。

我很快就不能滿足於「XX小聚」那種「只談風月,不談政治」的氣氛。95年,我跟另外幾位姊妹,搞了「姊妹同志」。「姊妹同志」的經驗很值得分享,因為她打破了很多規律、闖了很多禁區。最初,我們追求解放,拒絕被標籤,挑戰父權,反對異性戀中心性別主義(heterosexism),肯定女性,而且試圖引發討論,希望擴展同志一詞的內涵。這樣的宣言著實曾為一些却道人士帶來了恐慌,寫文章在報紙上抨擊我們。

其實,我們作了不少實際的工作,例如作了一個關於不同性傾向女性的生活調查,然後把調查結果帶到在台北舉行的「亞洲女同性戀聯網大會」和在北京舉行的世婦會非政府組織論壇。我們開設了一條只為女性服務的朋輩輔導熱線,更與婦女運動及民間運動結盟,將彼此的議題放在自己的議程上。事實上,姊妹同志至今還擁有最受女同志歡迎的網上聊天室。

無可否認,姊妹同志對同志運動(其實在婦女運動和民間運動也一樣)多多少少也帶來了一些震撼。事實上,明顯地,一些新近成立的同志組織,亦已不再只關心娛樂活動,或只為自己爭取權益,他們(起碼在嘴吧上)非常重視女性的參與,亦比他們的長輩們更願意多作討論和溝通,並和其他弱勢者聯盟,關心社會,關心世界。
 

展望變革

97年以後,姊妹同志的立場有所改變。由於參與了一些社會運動,我們意識到,社會公義對同志,跟對女性或其他弱勢社群一樣,都是非常重要的,而女性在性方面的公義,更是被長期踐踏。我們很快就得到共識,把立場轉變到爭取性公義和婦女性權之上。

姊妹同志這個轉變非常重要,因為在此之前,姊妹同志因為「命名」的問題,與人發生過很多次筆戰;其實,沒有明確的名字和缺乏討論,是運動遇到的最大困難。外間可以簡單的用一個GAY字去概括整個同志族群或所有多元性愛選擇人士,但我認為這是不能接受的,當一個人連姓名都要借用他人的時候,不但會失去聲音,就連自身的經驗也會被否定。

香港的女同志組織似乎很刻意為自己的性愛身分留有空間,但女同志們有時亦會為自己命名,例如愛作男性打叫自己做TB,從英文Tom-boy的縮寫借用過來,而作女性打扮的女同志就叫TBG:Tom-boy掇 Girl;這也可能只是她們英文程度差,以為Tom-boy就等如愛同性的女孩子。後來,有人就發明了pure les(bian),即是純粹不扮裝的女子愛女子,跟是個100%的女同性戀者沒有關係。女同志的名字亦為人接受,但這是一個很「官方」的名稱,因為,原來「同志」二字在坊間被認為等同男同志,女同志可以避而不用,就不會用。

然而,當愛女子的女子可以叫女同志、TB、TBG、 les、 pure les,那麼愛女子又愛男子的女子叫甚麼?如果如一位女同志所言,當一個女人愛著女人時是個女同志,愛男人就不是,當一個人的性身分是由枕邊人的性別所決定,那她沒有枕邊人的時候叫甚麼?周華山博士曾嘗試擴大同志的涵義,於是產生了雙性戀同志、易服同志等等;姊妹同志亦希望同志一詞能夠包容多元性愛;但後來發現,這樣做所引發出來的邏輯性問題,比它所能解決的更多。我們就想,應該改變的,其實是自己的思考方向。
 

女性主義運動

命名是一個重要的議題,但重要的不是命名,而是命名的目的:是要藉著命名來擴大地盤,還是透過命名,讓受壓迫的人有機會發聲,從而改變受壓迫的狀況?缺乏反省的命名,令人很容易就掉進非異即同的二元對立、敵我分明心態。只要是一個人對同性有一點情慾的感覺,大家就會馬上高興的像貓兒一樣在他/她身邊擦來擦去,以確「這個人是我們的」,而如果他/她又對異性有點情慾,那更多人會覺得開心,因為「這個人變回正常了」。但無論是誰覺得高興,這個人都是輸家,因為她根本沒有機會探求到真正的自我感覺之前,就被歸類。為甚麼要歸類?正如先民把動物的圖畫繪畫在山洞裡一樣,是為了控制;只有固定,才能控制。

這不是我們理想中的情慾定位,我們的理想是女性能有足夠的空間去尋索和實踐自己的性選擇,而這個選擇是能夠得到社會的認同和尊重的。要改變的,不只是個人,不只是法律和制度,而是整個人類對性的恐懼和偏見。

性有甚麼可怕?我想在場的各位學者比我更能回答這個問題。可能我們都一樣害怕性,更害怕一旦(或現在進行式)傳統性倫理崩潰以後,人與人的關係不知將會變成怎樣等等好多好多的問題;不過,更可怕的其實是,因著我們這些對性的恐懼,造成了很多可笑的謬誤和偏見,而這些謬誤和偏見,就令到人類世世代代受著囚禁而不自知,相反,我們揪出那些所謂性出軌的人:性工作者、同性戀者等等去作替罪羊,這就是性不公義(erotic injustic)。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正承受著這些偏見所帶來的壓迫。這些偏見一日還存在,女性的性(female sexuality)便一日不會得到解放,而女性亦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放。

因此,當我們站在一個十字路口,要為解放運動找一個方向,我們要問的,不單是「先要解放哪個性身分的人」,或爭取與哪些人平等的權利,而更要問,我們究竟想要一個怎樣的社會?

如果我們希望人人都可以活在一個更合理、更安全、更合適人類居住的社會裡,就要改變那些令人在性方面受到不公義對待的元素。我們的運動策略就要為建設一個可以讓每個人在性愛上有選擇權利的社會而努力。
 

金佩瑋
1993-94 香港十分一會行政小組成員
1994-97 XX小聚召集人
1995-98 姊妹同志創會成員
1998-99 九九華人同志交流大會節目統籌
1997-  香港婦女基督徒協會執行幹事